特刊 • 武汉故事(3)|| 这座城,这些人
题图:月湖湖畔的垂钓者 摄影/作者
武汉人平时做人做事那也是如同这听戏看戏般“嘹亮”,该豪放就豪放,该正雅就正雅,该粗就粗,该细就细,粗中有细,细中有粗,粗细之间,收放自如,了然一心。就在这不知不觉之间,我也受到了武汉当地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也好喜欢这样大哭大笑,大开大合,大放大收的颐意人生。
这座城,这些人
铃铛|文
最近,《一枚园地》开辟了《武汉故事》栏目,看见人们纷纷讲述自己与武汉的故事, 那股亲切与温暖感自不待言。我也忍不住想提起笔写写武汉这座城,特别是住在这座城里的武汉人。
我和方方女士一样,儿时从外地移民至此,不属于武汉原住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我早已被这里的风物人情浸润,成了大半个武汉人。不过,和土生土长的武汉人比起来,我又会有意无意地抽身出来,体会、感受武汉城和武汉人的特别之处。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武汉,那就是:大俗大雅。
1.在戏码头,初识传统戏曲
单从中国传统音乐的角度说,武汉本地人是我见过的最热情的传统音乐观众,没有之一。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无论是世界顶级乐团还是本地乡土乐队;无论是精致文雅的昆曲、汉剧、京剧,细腻淳朴的越剧、黄梅戏,还是有着浓郁乡音乡情的楚剧、秦腔、豫剧,只要来到了武汉这个地界,都通通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和极其热情的响应,武汉人的音乐口味那真是上天入地无极限!
有一年,我在大学里选修了一门中国戏曲课,老师是个京剧发烧友,爱唱老生,在武汉戏曲界交友广泛。他上课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带着他的学生们天天晚上钻戏园子听戏。不管一开始你听不听得懂,坐不坐得住,听不听得进去,坐着是不是直参瞌睡,先把你抻进去再说,而且每晚都必须听完全场。
那时校规考勤很严(你想吧,学校都规定不准谈恋爱),结课时还要交上一篇几千字的文章才能过关。那时的学生多半老实,谁敢不硬着头皮乖乖地跟着老师熬满几小时?
这样的苦日子挨了一周后,不知怎的,我们这些学生伢们不再瞌睡了,也慢慢地咂摸出了一点味道,纷纷生起了对戏曲的兴趣(时光荏苒,如今的我早已被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熏染成了标准的戏迷,此是后话,打住。)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个晚上去的是楚风剧院,剧院就坐落在汉口的前进四路上。听的是一场楚剧。因为印象太强烈,深刻,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舞台上,哐里哐里哐,一阵阵眼花缭乱的动作和声响过后,一声凄厉之音破空而来,哭喊声惊天动地。长而又长,厉而又厉的唱腔,把人的汗毛直唱得根根拉起。地地道道的武汉黄陂腔,武汉人平日用它来说话,都像是在吵架骂人,如果再把它提高八度,在舞台上拿腔拿调,一字一句、一顿一挫地念白说话,再拿高N八度,用一种直教人憋过气去的高亢悲声在你耳旁无休止的缭绕,你坐在那里,会有怎样的震慑和惊悸?
这就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在现场听的传统戏曲,而且是湖北武汉地道的原生态地方戏,就挤在武汉老街区,聚集着原住武汉人的老戏窝子里。
台上人哭,台下人哭得更伤心;台上人笑,台下人笑得更欢。愤怒处,台下的观众握着拳,义愤填膺,比台上的人还要激愤,喊着要上台去打那个扮演者。演员和观众的思想情绪早已交合在一起,不分虚实,不辨你我。
后来,我也在外地看过一些地方戏演出,观众投入那也是投入,但从来再没有看到如武汉当地人这般动情。楚剧就是他们现实中的日子,看他们自己的楚剧,就是看他们自己的生活。自然是要大哭大笑,全情投入,酣畅淋漓,尽情尽兴!他们这哪里是在看戏,分明就是在经历着当下的生活,和所有台下人、台上人一起,感受着生活的苦与乐。
汉口友益街上的人民剧院已有上百年历史,也是老汉口的戏窝子,就藏在街巷逼仄、楼屋林立的核心街区里。如果不刻意寻找,你会立马与它擦肩而过。
记得那时,老师轻车熟路左拐右绕,领着我们在细街窄巷间穿梭、来回进出。在这个剧场里,我们听过不少汉剧。汉剧擅演文戏,和紧贴乡土、市民习气极浓郁的楚剧相比,一母同胞的汉剧,其演绎风格真是截然不同。
我们当年在剧场有幸观看时年已逾六旬的汉剧大师陈伯华演出《柜中缘》,她虽年过六旬,但身姿灵动俏丽,轻盈如二八少女,娇俏细腻、华丽传神,美得优雅而又从容。她道白柔和、音调幽雅,表演极其细腻,唱腔更是清脆秀丽、婉转多姿,花俏中尽现细腻委婉。往后的岁月里,我也追看过以典雅著称的昆曲,由最著名的花旦演员演绎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那好也真的是极好,但在我心里,仍是无法超越陈伯华的雍容华丽和典雅。
陈伯华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当时在武汉有许多的剧团和剧种,像楚剧,汉剧,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等等。中国戏剧演艺史上称,中国有“戏窝子”之称的城市只有三个,北京,上海和汉口,此言不虚。
武汉不缺剧场,特别是老汉口。老师晚上带着我们轮番到汉口几个专门演出戏曲的剧场去听各种戏,轮到白天上他的戏曲课,他就系统讲述中国戏曲理论史,讲到明清戏曲盛极处,说得高兴了,他会手舞足蹈地当堂来一段。
除了看戏,我们还去六渡桥民众乐园听张明智的当地湖北大鼓,武汉说唱团何祚欢的湖北评书等等。
我从小是听八个样板戏长大的,直到上大学前,哪里正儿八百地听过传统的老戏剧?而且是地地道道的武汉地方戏?再说了,家从北方迁移而来,所居之地周围也都是外来新移民,没有和当地人融合,也没有真正接触过几回老汉口。大家嘴里都飙着各自的家乡话,顶多是说普通话。那时武汉话我也是只能听不能说,直到进入大学,跟着戏剧票友老师,还有一帮同学在老汉口的老街老巷到处去听戏,才算真正开始走入这座汪洋恣肆又百般花俏的市井城市。
你想想这样的一番番初次新体验,会给一个正值青春年少、求新求异求知欲旺盛,正充满渴求塑造自我的年轻新移民,带来怎样潜移默化的影响?
月湖 摄影/铃铛
大剧院几乎天天晚上都有各色各等大大小小的演出,寻常日子里,演出票价也比较亲民。演出时间越来越近,大堂里等候的人也越来越多,西装革履者少,衣着随意者多。有挎着双肩包一身学生装的年轻哥妹,有拖家带口的一家老小,有三三两两悠闲自在的中年人,还有那些爹爹婆婆们,气氛热烈。等到了年终岁末的音乐盛会,又或是某个心怡已久的世界顶级乐团来汉演出,不仅上千元的门票早已被武汉市民们抢购一空,一向休闲随意的观众们也会穿上正装、晚礼服,衣着光鲜地隆迎一场期待已久的音乐盛会。
还有一年,我去武汉剧院看女老生瑜老板王佩瑜的精选折子戏,像她的《失空斩》、《搜孤救孤》、《击鼓骂曹》、《文昭关》等,都是武汉人喜欢听的折子戏。满场一众的新老戏迷们坐在剧场里翘首以盼。戏开场,大家听着瑜老板的唱腔脑袋一摇三晃,没想到瑜老板唱了一半,一时兴起,要改唱她新编的更时尚的唱段。
一开始,武汉的戏迷们还都忍着,耐着性子听了两段,后来他们不乐意了,要她唱回去。也许瑜老板平素老生唱得太好也太有名,走哪儿大家都捧着顺着,谁让她这么红名气这么大。她依旧我行我素,不顾观众们的要求,继续按她的新编腔调唱下去。这下,台下的武汉观众就不依了,嘘声一片。一会儿有人开始敲座椅的木扶手了,配着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嘘声,敲得是那一个当当响!接着就有人站起来呵斥了,“——下去——!——下去——!……”声音盖过了瑜老板的唱声。
情况不好收拾了,众星拱月的瑜老板在别处估计没见过这种阵势,当场就下不来台,手足无措之际,当时就扭头下场了。此时,观众的嘘喊声此起彼伏得更响了,瑜老板的经纪人连忙上台来,左右小快步地来回给台下的观众抱手作揖,观众还是不认可,不饶依。不得已,经纪人只好回到幕后,瑜老板只能上场,和经纪人一起向台下的观众作揖亲自道歉,然后改唱回原腔,观众们这才作罢。
武汉这地界就是这么神奇和率性,无论什么剧种,什么样的角儿,只要你演唱得好,本事过硬,都叫座,如果不好,不被他们认可,不管什么角,都不会给你好脸色。
这就好像武汉人的为人。你讲道理,他比你更讲道理,你耍横斗狠,他比你还斗狠。你在他面前装样摆高雅,他说你“鬼作”,你积贫积弱,他不看轻你,看你被人欺负,他们会走上前去为你吼两声,替你打抱不平。
他们能把最高雅的弄俗了,也能把俗的变成高雅,云泥之间迅速转圜几无分别,就像在湖塘里一手泥水钓着鱼,转过身去他们收起了渔杆就听场音乐会。不觉着听场音乐和钓场鱼有多大分别,不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嘛,换一下不就行了,而且什么样的音乐都能听的津津有味,跟随着演奏者和表演者的表演该笑时笑,该哭时哭,那股投入劲儿,硬是同呼吸,共命运。
不管你剧种有名没名,不管你角儿大小, 只要你唱的好,什么样的演出在武汉都能场场爆满。所以杏坛历来有说法,中国各地团社剧种要想在全国声名远扬,必须得拿下武汉这座大码头,必须得征服武汉的观众,得不到他们的认可,就不能称得上是叫得响 。
总之,武汉人就是这样的杂口味,喜欢各种各样的音乐门类。前几年,柏林爱乐乐团在武汉演出完毕后,他们的音乐总监在国外报纸发文,说武汉观众在音乐会上表现出来的对音乐的深刻理解和领悟能力令他吃惊,现场的气氛令他深受感动。其实,只要他知道武汉有一所远近闻名的音乐院校──武汉音乐学院,其学子也早已遍布中国和世界各地,武汉有这样的音乐根基,也就不足为奇了。
武汉人平时做人做事那也是如同这听戏看戏般“嘹亮”,该豪放就豪放,该正雅就正雅,该粗就粗,该细就细,粗中有细,细中有粗,粗细之间,收放自如,了然一心。就在这不知不觉之间,我也受到了武汉当地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也好喜欢这样大哭大笑,大开大合,大放大收的颐意人生。
武汉这座城,我已盘桓其中数十年,悠悠数载,如今,我已落地生根,体内流淌着武汉人的经脉血肉,而关于武汉和武汉人的脾性,我现在可以几天几夜咵不完。
全世界的城市,全世界的人,我最熟悉的就是武汉和武汉人。我住在这里越久越熟悉,越熟悉越亲切,越亲切就越喜爱,越喜爱就愈爱之深。只要是和武汉人在一起,不管他(她)是新来的还是旧有的,我一定是和他们满嘴飙着一口有腔有调的流利武汉话,比他们说得还起劲儿,有时有意地比他们说得还响亮,那隐隐地是在暗示着,或者说甚至是带着一点炫耀:你看,我说的武汉话漂亮不漂亮?!几有味道!
如果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不告诉你这个外来人,你看到的我就是一个地道的武汉人。如今我这个曾经是外乡人的武汉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武汉方言和你咵天,和地道的武汉人一样,也喜欢满处赶场子看戏,而且来者不拒不管啥戏都爱看,有空时最喜欢干的窝心事就是跑到城中心的那个野湖荡子里,窝在钓鱼者中看天看地看水中花鸟丛鱼,碰巧遇到个便宜卖出多余观剧票的,再随时来场不期而遇的音乐会。
关于武汉这座城和这里人,我今天就只能咵这么多,生活如流水日夜奔淌,随便截取武汉城和武汉人之生活片断一,二,它就已经如此这般令我可惊可叹可奇可爱!武汉这座城和这里的人就是生活得这般嘹亮又精彩!不信?那你就亲自来看!
注:①嘹亮:地方用语,形容一个人做人做事特别棒,特别出彩,特别漂亮。②咵:kua ,读二声,闲扯、聊天的意思
【作者简介】铃铛:自小从北方移居武汉,家居汉口的武汉人。“一枚园地”的读者和耕耘者。
(本文编辑: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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